文洁,你的到来,改变了我们一半的家庭生活,包括生活方式和生活节奏。我曾蓄谋要写一篇《初为人父》的文字,来勾勒我对当父亲的措手不及,但后来一想,这有点搞个人崇拜的嫌疑,况且也没能把第一功臣——你母亲的领导地位摆正,所以,只好作罢。
但,你出生的这一年,有许多事情是应该记下来的。我本来想告诉你,这一年很不太平,许多地方遭水灾,好几个国家在莫名其妙地打仗,火车脱轨,飞机被劫,也都时有发生,这一年兰花大跌价,哈巴狗十分走俏,总之是十分热闹的一年。但这些事情,估计日后都会有人专门把它写进书里,你可以自己去图书馆查阅。我只给你写一些正史野史都不记载的鸡零狗碎之事,以备查考。
我已经说过,对于你的到来,我们缺乏足够的心理准备。我们那时考虑得最多的是,想从一所偏僻的山村中学调到一个经常刮大风的城市,到那里去感受一下现代文明的气息。在我们祖祖辈辈世代耕耘的千里彝山,有许许多多关于这个城市的古怪传说。但在有关调动还是一种幻想的时候,你毫不客气地闯入了我们的两人世界,你的固执,令人胆战心惊,包括见多识广的医生护士也不例外——你整整折腾了你母亲两天两夜。当我们面如土色地围在你母亲身边时,你被冷落在一边,但你居然不哭,你用黑白分明的眼睛,好奇地打量这个亮得耀眼的白色世界。你的父亲我那时已处于精神崩溃的边缘,两天两夜不吃不睡,使我神情呆滞,状如枯槁。我没有一般人通常的初为人父的狂喜,我只是木然地看着你,对一个活泼泼的小生命颇感茫然和不可理喻。
你出生的第二天开始,空空荡荡的校园里悬挂起红红绿绿的万国旗。一个个像青蛙一样调皮的学生,好奇地边走边仰头看那些迎风招展的旗帜,作少有的沉思状。你的父母突然就比英国人还关心天气,尽管那些挑泡烤烟水磨肿了肩头的烟农,整天仰着灰灰的脸,木讷地傻看着高远的天空,那一双双昏黄呆滞的眼睛,企图看穿那一泓恼人的湛蓝,寻出藏在它深处的凉丝丝的希望,但为了你那些永远也洗不完的尿布,你的父母只好盼望天天都有大太阳,但这只不过是一种美好的愿望,在那些阴雨连绵、暗无天日的日子里,你的尿布成了老大难问题。我整天坐在火炉前,边看书边给你烘烤尿布,那一段时间,你父亲不管读什么书,都只读出一个味:尿味。火炉毕竟不是太阳,你的尿布总是供不应求。夜里,你的父母只好把潮湿的尿布裹在身上睡觉,来日清晨,你便又有暖和干燥的尿布可换了。
文洁,若干年后,你将无法想象你的出生地是一个什么模样。到那时,这个名叫平川的偏僻小镇将会高楼林立,面目全非。但你必须记住,你就出生在这个曾经是一片狼藉的小镇上一间阴暗潮湿的老屋里。你的父母都是工作繁重却收入可怜,住得更是窝囊,一间窄得难以转身的老屋,本有一个后窗,但窗外是一条排水沟,一些懒得出奇的小镇居民,每到夜晚,就像田鼠一样贼溜溜地窜过来,往排水沟里倒马桶,排水沟便一年四季臭气熏天,那扇本可以给老屋带来光明的窗子就一年四季都不敢打开,老屋里昏天黑地分不出白天黑夜。
文洁,也许我给你说的这些都是一些婆婆妈妈的废话,但我认为,每个父母都应该给自己的子女讲一些有必要的废话,那些虐待父母的人,就是父母没有给他们讲一些有必要的废话,他们不理解什么叫“父母”,他们不懂得“父母”深刻丰富的内涵。可以说,每一个父母,就是一本深奥复杂的书。每一个父母,就是一首悲壮凝重的史诗。他们的头发,有一半是为子女白的,他们的皱纹,有一半是子女刻下来的……
所以,文洁,你要记住,长大以后,你一定要尊敬人,尊敬每一个父母或曾经是父母的人。